八十年代最時髦的交通工具，莫過于兩個輪子的自行車。它從城里小小的弄堂里，載著丁零零響的鈴鐺，一直響到彎彎曲曲的鄉村小路，穿過樹葉的光和影，將這幅畫面浪漫地鋪開。風輕輕的，田野里到處彌散著紫云英的香氣，泛著光澤的黑色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左搖右晃，晃得坐在車后的女孩子緊緊抓住前面男孩寬闊的背。在大汽車小汽車滿世界奔跑的今天，晃悠悠的單車算得上是八十年代最唯美的底色，烙在每個經歷過那個年代人的內心。

　　1985年，開有一家代銷店的父親決定買一輛自行車。父親買自行車不是圖浪漫，因為那時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，是四個弟弟妹妹的大哥，是爺爺奶奶的長子。父親需要一輛自行車承擔一份家庭的責任。我的老家處在荊門與當陽的交界地帶，當地人喜歡跑到當陽境內的河溶鎮。每次父親從河溶鎮進貨回來，總是帶著幾分炫耀的神情講起河溶鎮的繁華。父親說，河溶鎮上有很多人騎自行車，那玩意就是比走路快。

　　當父親把一輛黑色的“永久”自行車推回家的時候，禾場上站滿了前來觀望的人。有人打趣道，老楊，你會騎嗎？騎給我們看看。父親笑著說，這玩意講技術。父親言下之意自己是一個有技術的人。在我的心里，只有小學文化的父親并不是一個有技術的人，雖然他做過蘇場村七組的大組長。父親是和許許多多的農民一樣，擁有的是力氣。分田到戶后，父親曾經挑著百來斤的缸走村串戶地叫賣，后來，父親改代銷店，賣些散裝白酒、洗衣粉之類的日用品。父親算是村里較早趕于創業的人。

　　送走驚喜羨慕目光之后的夜晚，父親趁著月色學騎車。月光下的樹葉變成一團團黑影，寂靜的田野，偶爾響起幾聲蛙叫。父親學得似乎很吃力，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此時像個剛剛學走路的孩子，拿不住自己的重心。我困了，打著哈欠轉身回到屋子里繼續睡覺。父親站住，抹了抹臉上的汗珠，繼續學騎車。

　　村子里的人們開始熟悉父親丁零零的自行車鈴聲。它竄成一竄，從楊家灣的最北端響到最南端。父親說，騎自行車的時候可以聽到風響，呼啦啦地從脖子里竄過，狗ri的真是過癮。父親用最樸實的粗話代表自己的快樂。

　　父親已經把騎自行車當作人生的一件樂事。

　　很快，村里擁有了第二輛自行車。接著，第三輛。第四輛。“老楊的自行車”這幾個字不再是村里的一個符號。擁有自行車的人會聚到一起談論自己的車，有的說，鳳凰好。有的說，飛鴿好。父親總是一口咬定，永久好。父親說，凡事就要講個天長地久。那個年代的自行車，鳳凰、飛鴿、永久三分天下，共享輝煌。

　　好酒的父親因為喝酒誤過事。一次從一個下坡處連人帶車翻落。那次，父親摔得很重，骨折。車也是，粉碎性骨折。父親來不及心疼自己的傷口，急著去心疼自己永久牌車。為了修理好自行車，父親扛著它去鎮上找師傅進行了一整天的修理。修理后的自行車總是喜歡出些小故障，不但不能提高行程，有時還會壞在路上讓人推著、扛著。

　　這時，村子里有人開回一輛艷麗的嘉陵50型摩托車，它像一陣風似的從人們眼前旋過。自行車玩味的時代漸漸結束。

　　母親看著父親舊去的自行車，說，干脆到廢鐵賣了。一位回收舊自行車的人對父親開出了一個合適的價。父親沒有答應。漸漸舊去的自行車最終成了一無用處的廢品，擱在屋子的角落里。

　　2006年，搬離老家房子的時候，父親還是將那輛早已生銹的自行車當作廢品賣去。坐在小貨車里的父親忍不住將頭伸出窗外，父親看見老家的房子在黑色水泥路的盡頭，靜止為一段值得父親記憶的歷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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